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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斗兽场
文
李星
《国家人文历史》年4月上独家稿件，有删节，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欢迎广大读者以个人名义分享至朋友圈。
公元8世纪，在罗马大斗兽场已经停止使用数百年后，远在英吉利的著名中世纪史学家比德仍然写道：“大斗兽场颓则罗马亡，罗马亡则世界灭”。而在建成20个世纪之后，大斗兽场仍然频频出现在大众文化中，有谁没有在书本上、电视上见过这座建筑呢？好莱坞大片《角斗士》浓墨重彩的描写自不必说，《罗马假日》中男女主人公骑车畅行罗马的背景，正是“永恒之城”中的这座永恒建筑。甚至李小龙的《猛龙过江》也选择这里作为善恶决战的擂台，意大利版的5欧分也选择它作为图案。如果说古埃及史书籍必然配上金字塔的插图、古希腊史书籍往往配上帕特农神庙的封面，那么一部古罗马史，如果没有大斗兽场的出现，也是不可想象的。
N1取悦人民赚取政治资本的产物罗马的建筑与其政体演变密不可分。公元前5世纪前，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建筑。罗马建设活动是在共和国末期，特别是帝国时期才火热展开。共和末期，军阀巨头苏拉、庞培、恺撒，还有元首奥古斯都等人，以开启罗马建设浪潮的方式，提高个人的声望，进行破坏罗马共和的冒险。
娱乐建筑本与罗马共和国的美德不甚相容。罗马的朋友或者敌人大概都会同意，罗马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其公民的品质。而典型的罗马共和品质包括朴实、率真与守法，以及强烈的家庭观念。原因不难想象：起居作息的节制、身心体能的健康均衡，正是造就良好军人的原材料。身经百战的老加图以光着膀子与家奴一起耕种、一起吃同样的食物为乐趣，并非贵族中的孤例。
因此，在共和国的首都建造享乐设施是很受排斥的行为。在庞培于公元前55年捐资兴建剧场之前，罗马一直没有专门的剧场建筑，演出都是在临时性的木结构建筑中进行。但随着外敌逐一被罗马军团扫灭，社会风气转向追求奢华享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政治候选人只要肯掷下巨资举办几次角斗表演，顿时就会成为罗马公民眼中的慷慨人物，从而赢得大量民望。奥古斯都正是此道高手。他在罗马大兴土木，使“砖坯的城市”变为“大理石的城市”。同时，他还通过个人出资，举办了角斗表演、模拟海战和体育竞赛，在使罗马平民喜笑颜开之余，这位“第一公民”不知不觉成了事实上的皇帝。
油画《角斗士》
帝国前期，随着皇帝越来越依靠“面包与竞技”这两大福利消弭混乱、收买人心，剧场建筑终于迎来了空前发展。公元69年，在著名的“四帝之年”年底，武人出身的韦斯帕芗皇帝终于登上大位，背景则是暴君尼禄造成的一片混乱。为了宣示忠诚、可靠的“士兵皇帝”与只追求个人高峰体验的文艺前任绝无一致，韦斯帕芗下令拆毁了尼禄著名“金宫”中的许多设施，并填平了金宫内的主要景观之一——人工湖（顺便说一句，此后在金宫遗址上还建设了两座大型浴场）。在排干填平的湖基之上，开始建造大斗兽场。
尼禄皇帝尽管不受欢迎，可是他留下的公共建筑如浴场，得到了罗马市民的一致喜爱。韦斯帕芗时代的一位诗人写道：“有谁能比尼禄更可恶，又有什么能比尼禄浴场更可爱？”因此，为了赚取政治资本，后任皇帝也必须在公共建筑方面留下更大的成就。尽管由于尼禄时代的大火和内战留下的断壁残垣，罗马城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但也提供了尽情书写的白纸。同时，由于金宫无论从象征意义上，还是从实际位置上，都占据了罗马城的心脏位置，那么这一举动不仅给罗马这座城市打上了属于新皇帝的印记，也绝妙地体现出，新皇帝将被上任皇帝攫取的公共区域还给罗马人民的善意。
N2建筑是和平时期最为接近战争的活动公元72年，大斗兽场在韦斯帕芗皇帝治下开始兴建。不过，设计早在奥古斯都时期就已初定。韦斯帕芗皇帝尽管以个人节俭出名，但在公共建筑上也毫不吝啬地一掷千金。大斗兽场的建造资金来自公元70年镇压犹太起义时，从犹太人的圣殿中所掠夺的财物，颇能彰显出帝国的赫赫武功。据估计，还有10万名犹太人战俘在战后被带到了罗马，许多人被分配到建筑业从事体力劳动。这些奴隶在意大利中部的蒂沃利采石场拼命干活，将开采出的石灰华石材，经过专门为此铺设的道路，运到30余公里外的罗马。罗马人还使用了大量的职业人士，包括建造者、工程师、艺术家、画家和装饰工人等，分别从事各相关专业。
公元79年，韦斯帕芗去世时，大斗兽场的第三层已经完成——考虑到工程体量，这是一个惊人的速度。仅外墙使用的石灰华多达10万立方米，但它们并非是通过灰浆黏合，而是通过铁制连接件固定，这些连接件的总重量达到了吨。次年竣工时，已是韦斯帕芗长子提图斯统治时期了。公元80年，在举行凯旋仪式的同时，大斗兽场启用。角斗表演持续了整整天，角斗中，多达只动物被杀死。
韦斯帕芗幼子图密善继其兄登基，又对大斗兽场进行了进一步完善，建设了地下工程，完成了内部装饰，还在顶部加上了顶篷，使之能够容纳更多的座位。图密善力图使罗马成为一个“昂贵的舞台”。这三位皇帝均属于弗拉维王朝，大斗兽场的拉丁语名称也被称为弗拉维大斗兽场。被填平的尼禄人工湖附近曾经伫立着尼禄镀金巨像，因此，大斗兽场也被罗马人俗称为“巨像”，从而和罗马帝国其他的斗兽场区别开来（对于巨像，韦斯帕芗只是简单地把其头部换成太阳神阿波罗的头，就算肃清了尼禄的遗毒）。大斗兽场约2.4万平方米，对于其可以容纳的观众数目众说纷纭，集中于5到8万之间，一般估计是6.5万人。由于进出口设计和现代体育场馆类似，进出并不显得拥挤。大斗兽场一出世，便承担了数个第一：罗马最早、最精美的圆形剧场，以及罗马最早的永久性角斗场。
尼禄头部雕像
罗马人崇尚实务，所擅长的军事、建筑和法律均属于“实学”，与希腊人爱好的哲学等思辨学问形成了鲜明对比。而罗马人最擅长的建筑工程又是引水渠、道路、港口、神庙、市场等公共建筑，大斗兽场自然也在其中。根据纽约帝国大厦设计师的说法，建筑是和平时期最为接近战争的活动，那么罗马人无疑是以组织战争的有条不紊来组织建设工程：大斗兽场主体只花了8年，图拉真广场用了15年，戴克里先浴场用了10年，而许多希腊神庙动辄要建设上百年的时间。
一个常见的误解是，大斗兽场的主体是由罗马混凝土构成。实际上，大斗兽场的内部很少使用混凝土，主要使用石块，通过铁制连接件固定在一起。后人对大斗兽场进行的测量证明罗马人的施工质量极佳：几乎没有沉降的痕迹。主要的承重体系由料石构成，内部为凝灰岩，外部包砌石灰华。混凝土仅限于拱顶和上层内墙，座位席采用木结构，因此建筑越往下越结实，越往上则越轻，使对外墙的作用力达到最小。尽管大斗兽场在技术方面相对保守，并没有大量采用当时已经应用于建筑上的拱券结构和混凝土材料，但仍然是罗马建筑的集大成者。直到19世纪，它都一直是全球最大的圆形剧场，其分层叠柱式的造型是文艺复兴时代建筑师效法的典范。
需要说明的是，罗马混凝土与今天的混凝土并不是同一类材料。罗马人将火山灰、石灰和海水混合成了原始的灰浆，这些灰浆再和凝灰岩混合在一起被注入木质结构的模具中。通过引起一场热化学反应，水分子进入混凝土的结构，整个混合物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大斗兽场的重要特征是它的拱形，这也是罗马人对建筑技术的一项核心贡献。众所周知，在房屋建造的各项技术中，解决跨度问题是难点，拱的好处是可以使用较小尺寸的材料实现大跨度，而与混凝土技术的结合更是如虎添翼。在大斗兽场的每个拱形之内，本来均安放着造型各异的人物雕像，当然这一脆弱的装饰早已消失在历史的荒烟蔓草中，如今已荡然无存。
N3罗马社会的缩影大斗兽场的位置精确体现了罗马的宪法秩序。在内部，它层层缩进，逐渐升高。角斗场位于地面最低处。在角斗场上方4米的第一排座位，是保留给最尊贵的罗马人的位置，包括皇帝、维斯塔贞女等。皇帝和他的廷臣在大斗兽场北端的皇帝包厢入座，而皇后及其女官则在南段与皇帝遥遥相对。不必说，这两个包厢拥有最佳观看视野。
再往上，则是一般公众座位。贵族阶级和骑士阶级坐在之后十四排，混在最上方座位中的是城市贫民、外国人、释放奴和奴隶。富裕的市民坐在骑士和贫民之间的位置。贵妇和罗马公民的妻女则坐在上方有石柱廊遮挡的位置。有趣的是，观众要凭借印有排号与座号的陶制“门票”入场，这一现代意味十足的设计，充分说明了罗马人擅长行政管理的天赋。
角斗场的地面由厚重的木板组成，木板上撒了沙子，除了防止摔倒外，还有一个目的是可以吸收角斗士倒下后流出的鲜血。以至于产生了传说：只要在这块地方随便抓起一把土，放在手中一捏，就可以看到印在掌中的血迹。大斗兽场本身也是一个复杂的舞台系统，在木板下方，有迷宫式的结构，包括小房间、热身房和笼子。舞台布景以及竞技参与者——包括猛兽，都是通过绞盘式升降机和活板门出现在地面上。在好莱坞大片《角斗士》中，对这种“古代的电梯”进行了许多细节描写。有趣的是，该片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曾经与美术总监共同实地察看了真实的大斗兽场，认为角斗场对于电影来说“太小”，因此在电影中用电脑CG技术给观众呈现出一个远远大于真实罗马的“想象罗马”。考虑到角斗场的尺寸是长86米、宽57米，其实际尺寸确实不如现在中学的标准跑道内面积大。
罗马大斗兽场地板剖面图
大斗兽场还可以注入海水，表演模拟海战。在公元80年的开幕式上，就在这片人造海水中，让经过特殊训练的马、牛进行游泳表演。年，为了庆祝罗马建城0周年，就举行过此类表演。匠人甚至还可以将真实的树木与灌丛植于角斗场上，真实的猛兽穿行于其中，使久居城市的市民们能足不出户、一睹自然风光。有时，还会根据剧情，将死囚赶入森林场景，供猛兽袭击、吞噬或者活活被火烧死。
值得一提的是，罗马还有一座大赛车场。这座大赛车场的历史较大斗兽场还要早上数百年，并且足足可以容纳30万人。这里经常举行战车比赛，以最快跑完7圈者为胜，这项运动受欢迎程度不在角斗之下。看过好莱坞史诗片《宾虚》的读者，对于赛车比赛的残酷和刺激无疑印象极为深刻。但如今大赛车场已经湮没，命运远不及每年仍吸引数百万游客来访的大斗兽场。
N4被基督终结弗拉维王朝终结后，安东尼王朝的图拉真皇帝将罗马建筑推向顶峰。在帝国各处，图拉真建设了许多极尽瑰丽的公共建筑，其中大量资金来自于对外征服所得战利品。对他而言，大兴公共建筑讨好民众，和对外用兵以获取战利品，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其目的都是为了获得罗马人民对皇帝的拥护，而图拉真皇帝之所以能获得前任皇帝垂青，获得其收养，并不是因为自身德行，而是因为他指挥着一支大军，足以震慑一再干预皇位继承的禁卫军。而且，他也是第一位非意大利籍的罗马皇帝，因此更需要通过将征服夺来的外族财宝，输送给罗马人民，从而收买人心。
图拉真为了庆祝对达契亚人的胜利，曾举行了长达天的表演，动用角斗士上万名，在竞技中死去的奴隶和罪犯不计其数，杀死的动物也在万头以上。与这位武人皇帝同一时代的罗马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写道：“在整个东方流传着一个古老而坚定的信念，即命中注定：那个时候从犹太来的人必将统治世界。”由于韦斯帕芗曾率军镇压犹太起义，因此这位生活在基督教时代到来前的罗马史学家断言，预言中说的人是指韦斯帕芗，而没有料想到这一预言可能另有所指。
在基督教征服罗马帝国后，刀剑终于不敌思想，大斗兽场及其角斗表演也迎来了黄昏。由于社会风气开始转向，公众普遍认为，角斗表演是不光彩的，同时也是浪费金钱，3世纪以后，角斗表演逐渐消失。有籍可考的最后一次人与人角斗表演是在公元年，人与兽的角斗表演在此后数十年也走向了终结。
油画《基督教烈士最后的祈祷》
此后，罗马人开始将石头和连接石头的铁制零件取走作为铺路、建屋的原材料，甚至还将石头磨成石灰。直到年教皇本笃十四世才禁止取石，将大斗兽场作为纪念遭罗马皇帝迫害的基督徒的纪念地，并在中央竖起了十字架。随后的教皇举行了修复工程，重修了外观，并且去掉了威胁建筑物的荒草等植物。年，芳草萋萋的大斗兽场中清理出的植物种类据统计高达种！研究认为，被送来的异域动物可能随身带来了这些植物种子，同时，大斗兽场的微气候又有利于它们生长。这一植物学上的意外收获，是大斗兽场饱经风霜的又一见证。
如今伫立的大斗兽场许多部分并非古代世界的原品，而是19世纪仿古修缮的产物。原始的大斗兽场只有1/3主体保留了下来，其余2/3已经永久消失在20个世纪的时空中，尤其是南面部分。原有的大理石“外壳”、拱形内的装饰雕像和浮华的内饰都没能幸免于时间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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