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贼

史旭光要做功夫的主人


做功夫的主人

年7月的一天,来自全国各地不同武术拳种的几十位武林名宿,云集中国武术协办公地——北京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东门南侧一栋装饰一新的小楼上,参加一次由武协秘书长康戈武先生主持的会议。

不明就里的人们想当然地以为,这又是一次为迎接即将召开的北京奥运会而举办的活动。其实不然。这是一次关于“中国武术段位制”的专项工作会议,与外面热热闹闹的各类演习排练,以及中国武术带着兴奋与遗憾双重情绪预备参加的奥运“特别赛”均无关。

与会成员中主要包括少林拳、长拳、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通臂拳、戳脚、翻子拳、八极拳、螳螂拳、五祖拳、咏春拳等在国内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拳种代表人物,还有趣味武术、剑术、短棍、双节棍方面的专家。中国武协召集他们开会的用意,是编写制定《中国武术段位制系列教程》的首批内容。

这些顶级的权威人物都有着长期的习武经历,在理论技法方面具有较高造诣和水平,在本流派中的地位尊隆,因而年龄也都较长,从四、五十岁到六、七十岁不等。他们彼此大都熟悉,开会之前相互亲热地打着招呼,气氛十分融洽。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年轻人,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用敬慕的眼光挨个打量着一个个神彩飞扬的前辈。

这位年轻人叫史旭光,当时二十四岁,尚在首都体育大学就读。光看他的年龄和外表,人们会以为他是武协派来做记录或其他会议服务的工作人员。其实他也是正式的与会者之一,是应康戈武秘书长之邀前来参与双节棍教程制定的专家。

双节棍是由李小龙电影带入国内,并为年轻人所喜爱的新型武术器械,段位制将其纳入首批教程制定范围,实有吸引更多青少年踊跃参加武术锻炼之意。年轻人的玩意自然由年轻人来搞,于是,在截拳道教学传播方面颇为活跃的史旭光,被康戈武点了的将。

双节棍技术虽然被李小龙用于电影表演,但并非截拳道的内容,只是他的演出实在太过震撼,而为很多人所误解。史旭光最初习武时便是如此,他小时候看过李小龙的电影《龙争虎斗》和甄子丹的电视剧《精武门》,被二人精湛的武功深深吸引,其中就包括被他们舞动得繁花似锦,令人眼花缭乱的双节棍。

初中毕业后,史旭光进入湖南的一家号称教授截拳道的武校正式练武,学套路学搏击,打下了扎实的武术基础。后来,他独闯北京,靠做保安和教人习武谋生。他曾经到各大学里组织截拳道社团,开展教学,并多次参加当时风行高校的各种武术活动,传授和表演的内容都有他越练越精的双节棍功夫。年,他参加了河南电视台的《武林风》节目,还以此获得了一个最佳表演奖。

年,史旭光偶然参加了一次“武塞”举办的比赛,其间见到了国内最早介绍截拳道的钟海明老师,不久后加入了他的公司。在此期间,康戈武秘书长了解到他擅长双节棍的情况,这次见工作涉及到相关内容,便一下子想到了他。史旭光得知康秘书长的用意,表现得十分谦虚,一连推荐了几个他认为更好的双节棍高手。但康秘书长最终仍然选中了他,使他成为了段位制《系列教程》编制队伍中最年轻的成员。

康秘书长在北京组织召开过工作会后,便率领一干武林名宿、专家乘车奔赴河南,在那里找了个度假村,打算封闭十天时间,集中精力,完成预定任务。

史旭光格外兴奋,倒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从一个普通学生、一个没有任何组织背景的民间武者,一下子进入了专家的行列;更主要的还是由于有了与众多传统武术家朝夕相处,从他们那里学习受教的难得机会。

别看史旭光学练的是属于现代新兴武术的截拳道,却与很多练竞技武术、散打搏击、海外武道的同龄人不同,对传统武术毫无偏见,甚至心向往之。才来北京的时候,他便主动找到在驻地附近晨练的老师傅,向人家学习太极拳;见到其他拳种的练习者,也凑上去求教几招。后来,他因参加各种北京市内的武术活动,见识了更多民间传统武术,也结交了一些练有所成的武师,更加深了对不同流派武术的认识。他常常虚心向人请教,能接受人家的直接指导更好,不行就在旁边观摩偷学,回去丰富自己的技术。

史旭光刚到北京谋生时,生活十分艰难,每天吃的菜除了土豆还是土豆,一旦有所改善或丰富,心中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如今,身处众多武术家的包围之中,那种久违的感觉又来了,令他舒畅得难以名状。

段位制《系列教程》中包括理论和技术两部分,各位武林名宿、专家主要从事后者的编制。技术部分中各大拳种单项均为徒手教程,史旭光参与的双节棍则被归入器械教程。

文字描述相对简单,实际编制起来却内容繁多而且复杂,不仅要求编制者有着极高的技术水平和分析、结构能力,而且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与体力。

武林名宿们年龄都不小了,虽然配有数量不等的助手,但仍免不了劳心费力,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史旭光年轻力壮,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还到处帮前辈们忙这忙那。他看到有些老先生实在打熬不住,竟然在工作间隙,倒在沙发上发出了鼾声,心里很是感动。这些人都已经功成名就,却为了武术的发展不遗余力;都说传统武术人保守僵化,从他们身上却见不到一点痕迹。

工作终于完成了,史旭光跟着大队人马返回了北京。在火车上,他的铺位与八极拳名师吴连枝、鹰爪翻子拳名师陈正跃等相邻,刚好方便他一路讨教。

在参与《系列教程》编制的过程中,令史旭光受益最多的是与香港咏春拳李恒昌老师之间的交往。由于李小龙的缘故,截拳道习练者大都对咏春拳有着浓厚兴趣,史旭光也不例外,在见到李老师之前,曾经学过一些。为了编制咏春拳教程,康秘书长特意让他配合李老师完成拆招部分,还安排二人在宾馆共住一室。史旭光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每天与李老师在一起研讨、手谈,技艺大为长进。李老师和其他内地武林名宿一样喜欢对面这个谦逊好学、勤快懂事的年轻人,表达起来比别人更直接,当面夸奖他道:“我预言,史旭光会成为中国武术界的翘楚!”

史旭光连称不敢,说自己只会将老师这句话当做是鼓励,留藏在心间。

史旭光那段时间得到的赞扬确实不少,连康戈武秘书长都对他很是欣赏,希望他继续从事有关段位制的工作,同时还鼓励他申报高段位。

史旭光此时虽然在校读书,却没有中断在社会上办班教学的工作,那毕竟是他的谋生手段,学费和家用都要靠这个挣来。按理说,拿到一个国家正式承认的较高级别的武术段位,对于他对外宣传和招生有益无碍,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心里另有想法。

他见过一些水平一般,却已取得五段、六段的武术人。如果有高段位就是与这样的人为伍,他宁可没有。

此外,他对于双节棍的兴趣已经大大淡漠,而更加倾向于探究截拳道的本真,也愈发希望向传统武术中做深度发掘。若再去争取一个双节棍的段位,显然意义不大。

最重要的是,通过近几年来的不断学习与研究,他对于李小龙武术思想和截拳道技术体系的认识有了很大飞跃,并在这一过程中初步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知识成果,进而影响了他的思想与行为方式。

当年,一本名叫《搏击》的武术杂志,制作了一本李小龙的纪念专刊,还是个小小少年的史旭光看过之后爱不释手,心动不已。他热爱上面的李小龙,却因杂志最后一页上的内容而心动。那些都是打着教授截拳道旗号的武术学校所做的广告。满纸模仿李小龙功夫动作的图片和极富煽动性的宣传词,令他血脉喷张、浮躁莫名,恨不能立刻拔步快跑,扑向远方诱人的梦境。后来,他真去了,也学到了武术;再后来,他回来了,开始教别人自己学到的东西,却一直不自信——不敢确信自己学的教的就是真正的截拳道。

史旭光与国内截拳道专家在接受电视采访

这时,他注意到,当初那类吸引过自己的广告依然大行其道,而且越来越多。人家可没有他这种心态,争着把名字往大里叫,什么“世界”呀,“国际”呀,“中心”呀,一个比一个唬人。有人还把自己和李小龙学生、家人、合作过的影星、扮演过李小龙角色的演员等的合影放大,甚至通过PS处理,作为自己是截拳道正宗嫡传的佐证。

史旭光指导演员陈国坤练习截拳道

史旭光知道这些都是别人的商业手段,对此并非一概排斥。外面的快餐馆还挂李小龙头像呢,日本人还用李小龙当噱头卖电视机呢,谁让他老人家已经成为了文化偶像和符号呢!死后多年还具有如此高的商业价值其实也是件令人可喜的事。

但自我夸大一些可以接受,挂羊头卖狗肉就让人反感了。

史旭光觉得,拿着一个名不副实的段位做幌子对外招摇,就和自己厌恶的行为差不多。

一年多以后,他依然没有去考段,但想法又有所变化。

年春,有一则消息在国内武术界与民间习武爱好者圈内传开——美国李小龙教育基金会振藩截拳道技术委员会顾问、李小龙的再传弟子、国际著名截拳道教练汤米克鲁瑟斯,即将莅临北京举办讲习会,直接面向中国的截拳道习练者,讲解、传授武技。

美国李小龙教育基金会是李小龙妻女与亲传弟子们联合发起设立的“振藩截拳道核心”的下设机构,其技术委员会有着世界性的权威地位。汤米克鲁瑟斯曾经接受过柔道、巴西柔术、摔跤、空手道、拳击、咏春等武技的系统训练,后因主要师从公认的李小龙入室弟子黄锦铭先生,同时也向其他李小龙的主要弟子学习,前后历经30年刻苦磨练与深入钻研,而成为截拳道技术继承上的集大成者。他的技术风格迅猛、凌厉,与人们印象中的李小龙颇为近似,因而又有“白李小龙”的美誉,是发扬截拳道武学方面的代表性人物。

汤米的到来令所有对李小龙与截拳道感兴趣的武术界人士、习武爱好者大为欣喜和激动。

这次讲习会没有任何官方背景,而是由一个叫“截拳道·印心会”的民间武术训练组织发起并承办,这个组织的创始人正是史旭光。

史旭光最早从在国内开展截拳道推广教学的朱建华老师那里得到启蒙,后来一直从事这方面的自我研修与技术传授。在这一过程中,他时常会感到种种困惑,既有关于截拳道的,也有对李小龙思想理解方面的。教学中,他的学生大多是正在求学和已经就业的成年人;生活中,他也不乏志同道合且在不同领域中有所成就的朋友,在相互交流中,他受到了很多启发,其中就有“研究与探索”方面的收获。

他认为,解决自己内心的诸多困惑,最为可行的就是忽略掉笼罩在李小龙头上的种种光环,祛除掉别人附加给他和截拳道的一个个标签,尽量接触第一手资料,获取最原始的信息,最大程度地接近本质的真实,从中寻找和发现答案。

于是,他开始在训练和教课之余,通过海外书籍文献与互联网等渠道搜集和了解相关资讯,其中包括李小龙的原著、书信、图片影像;他家人的回忆文章;他弟子的诠释、讲解、示范图文视频等等,加以研究并用来修正自己以往的认识偏差。

其间编译整理出来的部分文字,还被他发表在《中华武术》、《拳击与格斗》、《精武》、《武魂》等武术杂志与互联网论坛上,与同好分享。而在此过程中重大的收获之一,便是与许多李小龙在海外的亲传弟子、再传学生、著名截拳道教练建立了联系,其中就有他十分景仰的汤米克鲁瑟斯。

年期间,史旭光应邀参加人民体育出版社《现代搏击入门丛书》的编写,写作其中《截拳道运动入门》一书。为了精益求精,他通过电子邮件的形式,将自己的设想、体会及总结与李小龙传人、截拳道同道进行沟通交流,征询意见和建议,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和帮助。有些人希望看到他的演练视频,他便用简单的设备拍摄了几段发到网上,对方看到后给予了赞赏,也有批评和指正。汤米这时给他发来了邮件,表达了可以面对面教授的意向。史旭光大喜过望,当即决定邀请汤米来中国,按照他在世界其他各地开展教学的方式,举办讲习会。

尽管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随着李小龙电影及相关信息的逐步进入,尤其是受那部由香港吴思远导演、何宗道主演的功夫片《李小龙传奇》的影响,国内出现了许多教授截拳道的学校和教师,以后又陆陆续续涌现出一批张挂截拳道招牌的组织,其中有些人也曾与李小龙弟子、家人取得了联系,到境外去参加过他们的讲座和活动,但真正邀请相关技术方面的权威到国内教授,史旭光以及他的截拳道·印心会可谓首开先河。

史旭光曾经在互联网上看过汤米的练功视频,感觉非常震撼,亲眼见到精悍干练的本人,心情格外激动和兴奋。他组织了几十个人在一处宽绰明亮的场地上,聆听汤米的讲解,接受其训练指导。当面看汤米的功夫演示,众人除了惊奇,还有种享受的体验。原本简单、平常的动作,被他赋予了极大的威力,迅速、猛烈、锐利,角度多变,节奏鲜明,令史旭光大开眼界、啧啧称奇。同时,让他感触颇深的还有汤米对于训练所持的态度——要充分地放松身体,尽情享受训练的过程。

汤米对史旭光的功夫也表示欣赏,称他对截拳道有着正确的理解,并当众表示,允许他在自己招揽学生的广告上打出“汤米克鲁瑟斯”的名字。

“汤米克鲁瑟斯”在一般人那里,当然没有“汤姆克鲁斯”那么富于吸引力,但在截拳道爱好者圈子里却非同小可。能够打着他的旗号,是多少靠办武校招生牟利的人梦寐以求的事。但史旭光却仍像对待“段位”那样,态度平静而淡定。

不久,史旭光去香港,参加了一次由汤米的老师黄锦铭先生主持的讲习会,这是他走出内地到外面学习的第一次。回来后两个月,他又到湖南长沙接受李小龙的重要弟子李凯先生指导。这两次经历都令他大受裨益,尤其是与学识渊博、内外兼修的李凯先生接触,让他有种雾海迷航中得遇明灯般的豁然之感。

史旭光到今天为止,一直不曾打出汤米的名义对外宣扬和招揽,尽管这期间他多次跟随汤米学习、训练,深受其肯定。汤米曾不止一次地在不同的场合里宣称:“史旭光是我正式的学生”、“印心会是唯一能够以我的名义开展活动的截拳道中国训练小组”,但史旭光都只将这些都当做是对自己的勉励。

他曾经说过:“朱建华是我在截拳道学习上的启蒙老师;在技术层面上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汤米克鲁瑟斯,还有他的老师黄锦明师傅;在内在修为方面、李小龙思想哲理的探究方面,传统太极阴阳理论在截拳道中的运用等等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李凯先生。”

史旭光与李小龙的亲传弟子李凯先生

是因为有这么多的师尊,才使得他不便只打出汤米的旗号么?

当然不是,即便黄锦铭、李凯等李小龙的第一代亲传弟子也给了他像汤米一样的允诺,他也会是同样的态度和做法。

与不情愿去考取段位的时候相比,史旭光此时又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这可以从他为自己创立的组织所取的名称上有所了解。

截拳道的思想文化背景是中国古老的禅宗、道家哲学理论,和印度克里希那穆提学说等。史旭光在研习其技的过程中,对这些理论也有所涉猎。

“印心”二字取自佛教经典《五灯会元》中禅宗六祖对弟子青原行思讲的一段话,话中有“衣以表信,法乃印心”一句。在史旭光看来,李小龙的武学思想与截拳道武技精髓,是需要继承和掌握的“法”;段位、名号、老师颁发的证书等等,是用来证明成绩的外在信物——“衣”;“印心”则是将自己的“心”与“法”合而为一,即成为“法”的主人。他所不懈追求的是真正达到“印心”的境界,而不是穿什么醒目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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