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贼

李敬泽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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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年1月出生,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名评论家,编辑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抹香

文/李敬泽

忙完了这场热闹,匆匆去赶东京的晚餐。出门一望,那两树白海棠竟要谢了。

据说这是万寿寺移过来的海棠,每到春日,蓦然盛开,惊心动魄。月下看去,竟似闹鬼。

《源氏物语》里,源氏在秋日山川间跳唐人、胡人的《青海波》,“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源氏的“辉煌姿态出现于其间,美丽之极,令人惊恐!”

后来读到此处,无端便想起了那白海棠。

一个朋友曾夸道:张爱玲说,海棠无香,咱们这两棵香得很!

车门推开的瞬间,臭汹涌而来。

浑厚的、雄伟的、青铜般的、地狱般的、威严的、辉煌的臭,在海边,台风中的巨浪耸然壁立——

他被淹没了、灌满了,臭像融化的铅沉沉灌注进身体,这皮囊、这心肝脾肺肾,猛地坠下去。

海风吹动头发,但无法呼吸。在海底,两千米的深海,抹香鲸屏住呼吸,每平方厘米皮肤承受三百公斤压力,巨大的心每分钟跳动一次,游弋一小时,然后,轰然而起,向着海面、空气和天空……

老错碰碰他,递过酒壶。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不要命的酒顶上去,冲开一条路。喘口气,把酒壶递还给老错。老错喝了一口,眼睛向前指了指——

他看见它了。

它在眼前这道斜坡的那一边,只能看见它隆起的背部,巨大的青褐色的弧,衬着阴郁的天空,微微发亮。一只黄色的起重机吊臂在上方鬼祟地移动。

老错说,走吧。

他从老错手里拿过酒壶,靠在车门上,又喝了一口。琅琊台,73度,这酒其实是与这庞大的臭相配的。他有点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是平静的,也许是被这臭打懵了。他甚至想起,或许可以用臭豆腐、用鲱鱼罐头下酒。

两个人,老错在前,他在后,向它走去。

回来的路上,老错忽然停下车,两个人进了一个菜市场。早春的菜市场,铺排堆积着水嫩的绿。他真是喜欢这里,人间的鲜亮可喜尽在南方的菜市场。有时出差,时间来得及的话,他会去随意转转,买一纸箱子青菜带回北京。但今天,所有的人都躲着他们,人群迎面而来,又迅速地两边闪开。他们是两条劈波斩浪的鱼,臭气袭人的鱼。

他不知道要来干什么,他只是跟着,这时他开始头疼,他觉得那臭已经在体内像混凝土一样结成了固体。他想,也许老错是想买点中饭的菜,他们这个味道,显然是不能进任何饭馆了。

老错在一个菜摊前停下来,指了指香菜:有多少?

看摊的是个壮硕的少妇,她显然被臭呆了,茫然地看着这两个人。

来二十斤!

那女子张着嘴,摇了摇头,也许她想说她的摊上没有二十斤香菜。

老错说:把这菜市场的香菜全抱来!

他们回到老错的家,在门厅里直接脱个精光,衣服各自装进一个大塑料袋,系紧。然后,老错打开房门,探出身去,把塑料袋放在楼道里。

两个人互相看看,都是白而肿的中年人了。老错指了指屋里,你先去。

他抱着一堆香菜进了浴室。以香菜驱除尸臭,这是老错向一个法医朋友讨来的办法。老错的浴室很宽敞,风格硬朗,黑白分明。他站到浴缸里,拧水龙头,试水,不能用热水,他想,热气腾腾的水处理如此的臭,那就是屠宰场。

冰凉的水喷泻下来——

啊——啊——内脏倏然紧缩、提起,他强忍着不叫出声来,让水冲击着头顶,他感到这张皮正随着冰冷的水向下褪去。

他抓起一把香菜,拼命在身上擦。

香菜的气味和冷水刺激了麻木的嗅觉,他忽然感到必须吐一场,他慌忙关掉水龙头,头顶住墙壁。好一些了,你不能吐,你也没什么可吐的,老家伙,别那么多愁善感,你得挺住。

他感到体内的呕意一波一波地消去,食道、胃,渐渐平静了一些。他又抓起香菜一把一把地擦着,他想他再也不会吃香菜了。他偶然抬头,看见浴缸对面的镜子里,这个人站着,绿色的汁液顺着身体肆意流淌。

那天,看了一眼海棠,直奔机场。晚上,已人在东京。按预定日程,与黑井千次等几位日本作家共进晚餐。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餐桌上的谈话暗自斟酌,彬彬有礼。话题渐渐来到了这一次要去的长崎。那是原子弹爆炸的地方,对我来说,那还是圣沙勿略和远藤周作的长崎,是大明后期和大清前期,中国商人、儒生和僧侣曾经前往的长崎,在江户时代,它是这个岛国唯一的对外口岸,相当于大清的广州,它是日本国的“壁橱”——这是法国作家埃里克·法伊的说法,他写了一本小说就叫《长崎》,他的意思是,如果说日本是一处公寓,那么长崎就是它的壁橱,幕府把一些危险的、可疑的东西放在这里,然后假装不知道,假装它们不存在。

那本《长崎》,我带着它在大雪中飞往东莞,后来在广州,把它送给了一位诗人。现在,我想起一个和长崎有关的问题:

长崎现在还是一个捕鲸的渔港吗?

几位日本老人脸上露出谨慎的神色,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哦,我想起前些天在网上看到过日本的捕鲸活动引起了国际抗议,他们可能以为我提起这件事是与此有关,但我并无此意,我知道,捕鲸在日本并不仅仅是一项营生,不管外人是否理解,它在这里确实是一种包含情感和执念的传统。我继续说:

在中文里,有一种鲸鱼叫抹香鲸,我一直想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从日语里转移过来的。

日本老人们松了口气。的确,长崎曾经是捕鲸业的主要港口。但很遗憾,他们真的不知道“抹香”这个名字是否出自日语。当然,也许由于翻译困难,他们并未理解我的问题。

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是得到了一些知识。

——长崎的捕鲸技术是16世纪由荷兰人传入的——这很有可能,北欧人的捕鲸史远早于日本。

——在过去,抹香鲸的肉曾是普通日本人摄入蛋白质的主要来源。日本也曾经穷过,老人们对此保持着记忆,那时吃不起牛肉、猪肉,只能吃一点鲸肉……

见面的那天晚上,老错喝高了。多年不见,老错的酒量未见长进。那年老错来北京,给他打了个电话,此前他们只通过几封信。那一次他们下午5点见面,然后就一直喝到了夜里三点。不是老错酒量大,而是他迅速地抵达了临界点,然后,就在亢奋的平台上无限延宕。他的话又多又快,而且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他们那天主要谈论斯坦因、斯文赫定,也谈到杨镰,那时老错是个狂热的行走者和冒险家。

后来,他们再无见面,实际上,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老错变成了一个话少的人,快速喝醉,快速垮掉。以至于他们都没有时间消除相隔十几年之后的陌生感。看上去老错过得不错,似乎在经营与建筑有关的什么买卖,他也没有细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年前就与生活和生计无关,仅仅是某种不好好过日子的激情使他们偶然相遇。

老错问:

特地跑一趟,就是为了看这个?一条鱼?

他点点头,想了想,确实如此。

那是这个星球上最庞大的生物,它在两三千米深的大洋底部游弋。在英文中,它的名字叫:SpermWhale。

那是什么?

老错问。

Sperm就是精液,Whale是鲸鱼,也是大物,庞然大物。

老错笑了,那就该叫精液鲸。

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当初,捕鲸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的野种,逮住一只鲸,锯开脑袋一看,MyGod,这家伙脑袋里白白的全是精液!抹香鲸的脑袋很大,大概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成年鲸的体重超过五十吨,所以,它的脑袋至少有十几吨,里边全是鲸脑油,后来人们发现这玩意可以用来点灯,在有煤油之前,这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灯油。

老错想了想,所以,他们就到处抓它,拿它的精液点灯?

那不是精液,那是鲸鱼的脑子。

好吧。那为什么又叫它抹香鲸?

这是中文名字,也许是从日文直接拿过来的。主要是,那家伙肠子里有一种东西,叫龙涎香,是最名贵的香料。

肠子里?

是啊,他什么都吃,渔网、轮胎,最爱吃的是巨乌贼,乌贼的鹦嘴很硬,不好消化,有时梗在肠子里形成病灶,逐渐病变,慢慢变成了龙涎香。

然后就等着有人给它做手术?

并不是每头抹香鲸的肠子里都能找到龙涎香,就像不会人人都得结肠炎。有时候,它会自然排出来。暴风雨过后,你也许能在海岸上捡到一大块软蜡一样的东西,灰色或黑色,漂在水上,那就是龙涎香。

那我就中彩票了?

差不多吧。它肯定比黄金还贵。

老错若有所思:他们现在一定正在那家伙的肠子里钻来钻去,把它的大便翻个遍。

他笑了:够他们翻的,好几吨大便!

那一刻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两个人都放松下来,老错点上一根眼,深吸一口,隔着烟雾看着他:

龙涎香到底有多香?

他迟疑了一下:

说真的,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就到了长崎。车上闲谈,不免谈起日本的文化。一位同行者提到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她说,其中的一个细节让她受不了,孩子把老人背到深山去,听任他们孤独地死去。

是啊是啊,太残忍了。大家发出了一个文明人应有的感慨。

好吧,你们都是文明的现代人。你们已经被调教得无比正确,你们的小心灵娇贵而脆弱。每逢此时,我就恨不得成为一个川普,虽然和他比起来我是个穷光蛋。《楢山节考》我没看过,现在,我想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三岛由纪夫碰到了一个人——具体是什么人我也记不清了,总之,那位老兄问了一个问题:“三岛先生,你是写小说的,你有什么必要把身体练得这么漂亮?”的确,我看过三岛的照片,这厮把自己活活练出了八块腹肌,还有深深的人鱼线。

三岛回答说,我终会切腹而死,我不想切腹的时候很难看。——他不能听任自己大腹便便,在雪亮的刀子切下去时,他不能让脂肪白花花地翻出来,这对他比性命还紧要。

这个三岛,还有《源氏物语》里的源氏,他们都认为,美是最重要的,美是绝对的价值。美不是善,美也不是先于善,他们并没有把美和善联系起来。美就是美,最重要的是吃相、死相都要好看。所以,他们有时宁愿为了美去做邪恶荒谬之事。

而那些把老人背往深山的人们,也许他们和他们背上的老人一致认为,一个人不应丑陋地死于人前。

此时,他已经感觉不到臭了。他想,这就叫久居鲍鱼之肆。他和老错慢慢走去,渐渐地,那头大物呈现出来,足有十几米长。一群穿着红色防护服和黑色长统靴的人爬上爬下,像是《格列佛游记》里小人国的战士,吊车吊着一根粗大的管子谨小慎微地移动。

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正从大鲸的尾部悄悄地绕过去,他们不想被那群人发现。老错一边走一边低声问他。

多半是要把管子打进去,把里边的气体放掉。时间长了,腐化膨胀,很可能会爆炸。

最好现在别炸。我可不想被一条鱼炸死。

他正待答话,一抬眼,僵住了——

大鲸的侧脸正对着他。

浑厚的、巨大的几乎是长方形的脑袋,短而尖的下吻,那只眼睛——

细小的眼睛,泛着紫色的微光,正斜睨着他,有一瞬间,他觉得那只眼睛向他调皮地眨了一下。

《大唐西域记》里,唐僧玄奘取经归来,从和田到尼雅,走到了媲摩城。在这里,他听到了一尊檀木立佛的故事。那尊佛像高逾二丈,本是释迦牟尼在世时恔赏弥国的国王所建,佛涅槃后,这尊像凌空而飞,越过喜马拉雅山,越过昆仑山,落在了曷劳落迦城中。这是繁华的大城,这里的人民“安乐富饶”,他们当然注意到了此事,但直到唐僧的时代,在这大漠之中,大风刮来珍宝、怪兽、果木、砖瓦还有猴子,都不是奇怪的事,现在也不过是刮来了一尊塑像,而这座城并不知世间有佛。直到有一天,城里来了一位罗汉。城里人亦不知这奇形怪状的汉子是个罗汉,他们只见他在礼拜这尊塑像。所有的人都急了,亢奋而义愤,纷纷去报告国王:大王大王不好了,有个妖怪在作法!

国王传令,把他抓起来,埋了。

也不是真埋,还露个脑袋。

于是这汉子眼看就要饿死了。

这城中有一人,“心甚不忍”,躲着众人悄悄送去些吃的。吃什么呢?很可能有中国史上最早的饺子。

吃了饺子,罗汉走了,走之前对这义人说:七天后,“将雨沙土,填满此城,略无遗类。尔宜知之,早图出计。”

话音未落,倏然不见。

此人奔了几条街,见到亲友抓住就说:不好了不好了大祸临头了!

但没人信他。而且第二日,倒真是来了一场大风,刮来种种宝物落了满街。众人忙着拾宝,只有此人在家挖地道。

第七日,安息与惩罚之日,夜里,风再起,黄沙弥天而来,天亮时,此城已是茫茫沙丘无边无际。只有那义人自地道脱身而出,一路向东,到了媲摩,赫然只见,那尊佛像屹立在他的面前。

——这让人想起《旧约》中耶和华毁灭所多玛的故事,而那无名的义人就是罗得。

很久以后,年,斯坦因在从和田去尼雅的路上探访了媲摩古城的遗迹,在那里听到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义人不是一位而是七人,得到罗汉的点化,他们树起一根高竿,高竿上系着七根绳子。然后,大风来了,七个人每人抓着一根绳,像旋转木马一样,随着暴风的吹动越转越高,“始终在逐渐堆起的沙土之上”。

这是一个比挖地道听上去更具想象力的办法,几乎就是游乐场中的景象。

——从南通回来的高铁上,他忽然想起了这个故事。十几年前,他和老错曾经讨论过其中的含义。他已经记不起关于这故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他们喝到凌晨,然后,走在大街上,老错坚持要坐公交车回旅馆。

凌晨的北京没有公交车,但是他喝醉了,他和老错一直在激烈地争论正确的乘车路线。老错坚持认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浪迹天涯的冒险家,他不可能把路记错。他们站在一个站牌下争吵,他现在已经记不清那是多少路了,总之老错认定这就是他要坐的车,但站牌上的路线错了。

错了,他妈的错了!

老错一遍一遍地高喊。

老错开始猛踢那倒霉的站牌。而他莫名其妙地拼命护着那个站牌,好像那站牌是他这个北京人的财产。两个人抓着那根冰凉的铁管激烈争夺,形同摔跤。

他关于这件事的最后记忆是,站牌被老错倒拔而起,两个人一前一后扛着它在凌晨的大街上走去,一边高声争论着哪里是正确的方向。

就这样,当他在上海出差,看到抹香鲸搁浅死亡的消息时,忽然想起了老错。在大鲸死去的那个地方,他只认识老错。而且,他想,我们毕竟一起扛过站牌。

老错在电话里愣了一下,然后说,来吧,我等着。

第二天傍晚,他到了老错的城市。在车上,老错告诉他:那大鲸被拖到了一个岛上,现在路已经封了,看热闹的人太多。

过了一会儿,老错又补了一句:

据说,臭气熏天。

后来他回到了上海,立志减肥,每日暴走,有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跑步机上的傻狗。有一天一边走一边看手机,忽然站住——

杨镰死了。死在新疆路上。

他站在那儿,一群白鹅高傲地走过。他不认识杨镰,三十多年前上大学时他去过杨晦的家,好像在北大东门外的一所平房里,书很多。那时,他不知道杨晦有一个叫杨镰的儿子。二十多年前,后来浪荡于西藏的龙冬经常谈起杨镰,那些日子里,经过杨镰,他读了斯文赫定、斯坦因,《丝绸之路》、《亚洲腹地探险八年》、《沙埋和闐废墟记》……他在心里一遍遍走过西域、内亚,那时他真是年轻。

他拨了老错的手机,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们谈到过他,老错第二天就要去拜访杨镰,而他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同去。电话通了,等了一会儿,无人接听,他把手机合上。

那天,在岛上,他和老错呆立着看那条鱼。

婴儿般的鱼。

好像过了很久,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过头去,只见老错在哭。

这该死的王八蛋,他竟然哭!

他挣扎了一下,想说句什么,但猝不及防地,他觉得身体内的某个部位一下子松了。

然后,他也哭。

那天的情况就是这样,两个人,对着一条鱼大哭了一顿。

然后,抹抹眼泪,谁也不看谁,转身离去。

在长崎,大海边,远藤周作的文学馆。我眺望远处阳光下的出津,那闪闪发光的村庄是他的《沉默》中的僧侣自大洋上岸的地方,开始沉沦之路的地方,那人一直想做个圣徒,但结果他被证明不是。

在那里,远藤周作的一句话刻在石上:

“主啊,人是这么的悲哀,海是这么的蓝。”

好吧,这句话献给抹香鲸,献给玄奘和沙勿略,献给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献给源氏和张爱玲和埃里克·法伊,献给今村昌平和三岛由纪夫和黑井千次,献给杨镰和龙冬,献给老错。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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