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古本店——真假赵子昂帖
文/李小龙
乌丝惊燕总为邻,奈困樵苏敢问津。最爱晴柔松雪意,清风为送一帘春。
石川古本店也在京都市左京区,但其介绍上说主营绝版漫画和电影作品,这我不感兴趣,所以如果不是参加京都市下鸭纳凉书市,我可能永远不会去找这家书店。
书市上看到这家店一个小桌子上摆了不多的线装书,便去随便翻翻,倒也小有收获。最主要的收获是一册题为《松雪斋法书》的拓本,正文是行草体的欧阳修《相州昼锦堂记》。
此本为经折装,前后有木板夹护,书一打开便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首页有“松雪斋法书”数字,下有“天水郡图书印”的阳刻印章,正文每行六字,个别五字或七字,末署“大德三年()四月既望书子昂”,名下有阳文“赵孟頫印”章及阴文“松雪”、“赵氏子昂”章。最末则有“四明茅绍之摹”六字。
赵孟頫
这个茅绍之在书法史上大有名头,不过,其名头却非来自书法,而是来自赵孟頫,因为他是赵氏“御用”刻字师。古代书法家的影响虽然主要源于其书法艺术,但却还有其他的重要因素,比如刻石者的技艺,因为墨迹无法复制,流传受限,所以书法家若要扩大影响,则必求之于刻石,若刻字者不能准确传达书家笔意,则可能画虎类犬。所以,古代书家都很重视为自己刻石的人。据云,李邕、颜真卿所书碑文多为自镌,自然文质相协。那些自己不会或不愿意去刻石的书法家便要找一个技艺高超的刻手,柳公权有邵建和、邵建初兄弟,而赵孟頫的刻手便是茅绍之。
比赵孟頫晚半个世纪的元人顾瑛(—)曾于至正十七年()写文章说:“伯盛朱隐君,予西郊草堂之高邻也。性孤洁,不佞于世。工刻画及通字说,故与交者皆文人韵士。予偶得未央故瓦头古泥中,伯盛为刻‘金粟道人私印’,因惊其篆文与制作甚似汉印;顷又以赵松雪白描《桃花马图》钩勒于石,精妙绝世,大合松雪笔法,惜其不得从游于松雪之门,使茅绍之专美于今世。”比顾氏大十八岁的谢应芳在其《龟巢稿》卷五《赠刊字阚士渊》一文中亦有“忆昔赵文敏公之写天下碑,镌字独称茅绍之”之句,便可知茅氏身份。事实上,比赵孟頫仅小十几岁的虞集在《篆刻说赠张纯》一文中便早暗写此人了:“近年在京师,有浙人称精善,从吴兴公最久。然偏长吴兴之体,吴兴殁后,颇亦寂寥。刻他人书,辄曰:‘非吾整顿,几不可观。’”这个“浙人”自然是指身为四明(今宁波)的浙江人茅绍之了。此后相关记载更多,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七便云《张留孙碑》:“刻者为茅绍之,彼时求公书者,非茅刻则不书,观其摹勒之妙,固名手也。”
不过,存世赵孟頫字多有伪托,那此本如何呢,需进行一番考察。
《石渠宝笈》卷十三列有“元赵孟頫书昼锦堂记一卷”,标其贮藏位置为“上等昃二”,著录云:“宋笺本,行书款识云:‘欧阳永叔此记,直记其事,盖一笔挥就,善于形容者耳。延祐七年八月三日快雨时晴天气晶明,书于松雪斋,子昂。’下有‘赵氏子昂’一印,卷前有‘大雅’、‘赵’字二印,又‘军假司马’一印,卷中幅押缝有‘合同’、‘鸥波’各二印。卷高一尺,广五尺四寸。”知赵孟頫确曾写过欧阳修《昼锦堂记》,且曾藏于清廷皇宫之内。只是,此卷为“行书”,又为延祐七年()所书,自非此刻石之所本。而且,此原本并未失传,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上之印章确与《石渠宝笈》所载同,只是另多了“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石渠宝笈”、“养心殿鉴藏宝”、“宣统御览之宝”等印。
不过,《石渠宝笈》卷三七另录一种“元赵孟頫书昼锦堂记一轴”,标为“次等地一”,著录云:“素绢本,行草书,款识云‘大德三年二月既望书子昂’。”此题识与摹刻本者仅有“二月”、“四月”之微异(或《石渠宝笈》的编者误录),余皆同,则此当即摹刻本的底本。然而,此原帖现已不知存于何处,失传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不过,此行草本的摹本在国内却仍有所见,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便可以看到苏州艺石斋的拓本,唯不知为何时所拓者。不过,艺石斋本每页三行,字迹与此本也有细微不同,定非同一摹本,而且末尾也少了赵氏之印,更无茅绍之的署名。则可以推断其刻石为后了。
我所买到的本子每页二行,共四十二页,为乌金拓,拓本纸质坚韧,摹拓精细,字迹清晰如刀刻,以手触之有凸凹之感,观之如浮雕,确为拓本之精品。其末署“四明茅绍之摹”六字,则此或当拓自茅刻原石。另外,此落款数字与赵孟頫存世《道教碑》(即《张留孙碑》,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印本,另,原碑亦存于北京市朝阳区东岳庙内)末之题署基本相同,则亦可相证。当然,有学者以《道教碑》为伪作,潘伯鹰《中国书法简论》引徐石雪的话说:“学赵者多摹仿北京《道教碑》,不知此碑非子昂所写,因为元朝敕令子昂写斯碑时,子昂已卧病不能握笔,乃令其徒吴全节代笔,未几子昂死。吴全节书不逮子昂远甚也。”此语不过臆测而已,并无确据,又似以吴为赵氏之徒,则又大误。又有学者以其为茅绍之作伪的(王连起先生《传世赵孟頫书道教碑真伪考》,《文物》年第6期),虽然这一说法还并未成定论,但无论如何,总是承认《道教碑》确为茅绍之所刻(这里说的是北碑,而巧合的是,南碑为张纯刻,正为前引虞集《篆刻说赠张纯》一文的赠主,虞集认为刻字“精善”的两个人都分别刻过《道教碑》,不能不说甚是巧合),则亦可由落款而推断此帖亦当为茅氏所刻也。那么,此帖是否茅氏作伪呢?我以为不是,原因有二:一是据《石渠宝笈》知清廷曾藏其素绢本墨迹,则其原有赵氏真迹在,那么茅氏自然不可能再去伪造刻石;另外,此帖署“大德三年”,其时赵孟頫尚在世,茅氏更无法去作伪了。
《道教碑》
此后,我又在一次大阪的书市上,买到了一本《赵子昂兰亭帖》,也便一并记在这里。
赵子昂临《兰亭》已经是书法史上非常有名的事件了,据说赵子昂非常喜欢临禊帖,一生所临不下数百种,这绝不是夸张的数字,因为与赵同时的仇远便说过:“余见子昂临《临河序》,何啻数百本,无一不咄咄逼真。”不过我买到的这一本并非赵氏非常有名的十三跋本之类,而是一个改变了原本行款的本子——当然,不排除是摹刻者改变的。其末署“吴兴赵孟頫书于松雪行斋”,后有“赵氏子昂”的印章,后边有“苏州沈草亭摹”的款识,下有“沈璠之印”,最后一页上又有“诸子鉴定”四字,分列三枚印章,分别是“董宁”、“洛中”、“?葛良辅”。此书从未见诸文献载录,四处寻觅亦无相同之本。后来,在日本国会图书馆里发现了一种《赵松雪楷书兰亭帖》,行款、字体与此全同(个别字有细微差异,知非同版),但落款不同,此落款为“大德辛丑十一月甲子临,子昂”,最后还有一段跋文:“姜白石云真贵方,草贵圆,方者参之以巧,圆之者参之以方,斯为妙矣。全利堂主人持示赵松雪真书兰亭帖,其字仿兰亭,参之以方圆之法,遒润焕然,未概见之名帖也。摹刻颁江湖学书之士,学之入于羲献之室,岂容疑哉。明治十八乙酉暮春鸣鹅草衣福敬业。”末又有“明治廿五年四月十日印刷”、“印刷兼发行人,田中延治郎”的牌记,则可知道此书为全利堂主人摹刻于明治十八年(),摹刻前曾请当时著名的出版人,同时也是书法家的福田敬业(—,号鸣鹅草衣)写跋,七年后,又有田中延治郎印本。据此,可知此本渊源甚明。于是,我便怀疑此本是仿照明治本伪造的,无怪乎署名中有一个从未见过的“松雪行斋”。
不过,当我进一步查到了沈璠的资料,才发现原来事实恰恰相反。沈璠的资料国内文献中几乎没有,但日本却多有记载;最有趣的是,日本著名作家式亭三马的滑稽本《客者评判记》中也提到了“姑苏沈草亭”。日本的人物辞典注其字鱼石,号草亭,江苏苏州人,业医,并精诗文书画。其人于年至年旅日,年,因治愈了长崎福济寺住持大鹏和尚的顽症而声名大振。现在日本还存有不少沈氏的书画作品,《古义堂文库目录》中还有“沈草亭石刻童子问一条”,注“姑苏沈草亭书”。这样看来,此书刊行当在十八世纪中叶,比前述明治本早一百三十年左右,如此一来,则此本反为真本,而全利堂主人出示之本反为伪本了。
此本题署“苏州沈草亭摹”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临摹,一种是摹刻。若为前者,则此本为沈氏临摹赵本而授于日人者;若为后者,则当时或别有一种赵孟頫真书本,沈氏为日人摹刻上石而已。不过,沈氏为医士,未必肯刻石,故以前一解释为妥。所以,此帖当称沈璠摹赵孟頫临兰亭帖——真是够绕的,不过没有办法。事实上,千年以来,至少从唐太宗之后,多少书法家在临那些临本的临本呢!最后,稍可安慰的是,在清人文献中总算找到了有关沈氏的一条资料,恰可援证前引日本资料的准确无误。杭世骏在《道古堂全集》诗集卷十九中有《送沈璠自日本还吴门》一诗云:“长崎归后意无聊,更驾鼋鼍海上桥。万里壮心劳想象,五湖生计转萧条。惊看笔底波澜集,难得胸中块垒消。风雨仙城快携手,为君坚坐话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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