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二

生命中的贵人——张彻

提到姜大卫，最不能跨越的人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他的恩师和缔造者张彻。

张彻是著名的武侠片宗师，香港阳刚电影的开创者，他与胡金铨，被公认为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间掀起香港电影“新武侠世纪”的两大旗手，是香港影坛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张彻本身也是一个传奇人物。

他文人出身，上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重庆国立中央大学，抗战前夕，受国民党要员张道潘（张为徐悲鸿夫人蒋碧薇的恋人）赏识，委任为“文化运动委员会”专员，派驻上海。

年，张彻编写了自己的第一个剧本《假面女郎》，严化主演了那部电影。年，他凭借和蒋经国的关系带队去台湾拍摄电影《阿里山风云》，正赶上大陆解放，新中国成立，他和所有的演员都回不去了，只能留在台湾。

顺便说一句，那首著名的“阿里山的姑娘”就是张彻作词，这首歌传唱了几十年，由奚秀兰在春晚上演唱后，也红到了大陆。

放一首邓丽君的

到了香港后，张彻开始是写影评的，在《新生晚报》以“何观”为笔名写过很多骂邵氏电影的影评，年，张彻加入电懋公司做编剧，同时也与邵氏的宣传主任邹文怀保持良好关系。

一年后，邵氏签了他去做编剧，“请你不要再骂我们了。”对抗不如收编，邵老板果然老谋深算。

做完编剧，又顺理成章的做导演。当时黄梅调的电影盛行一时，走红的全都是女演员，男演员全部成了女主角的陪衬，最红的“男旦”凌波也是女人改扮的。

凌波和乐蒂，当时邵氏的两大花旦，分别饰演梁山伯和祝英台，不过这一段戏内“鸳鸯”，戏外却也免不了番位撕逼的戏码

张彻是那种后脑天生有反骨的人，凡是大众流行的，都是他所反对的，他说美国好莱坞片酬最高的都是男星，为何我们这里偏要倒过来，我就要改。

年，在尝试拍摄了一部黄梅调影片《蝴蝶杯》，却惨遭失败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拍摄阳刚电影的念头。连续导演了《边城三侠》和《虎侠歼仇》两部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武侠片。

他的电影中，侧重硬桥硬马的武打动作，讲究拳拳到肉，一改之间电影中做作虚假的舞台式打斗。

他在动作片的多个类型中都开了先河：古代武侠片、民国片、少林片、小子片、上海滩黑社会片，全都是由他开始领头创作。他特别热衷于迎接挑战，做事十分大刀阔斧，但缺点是点子多，热血一沸腾就拍了，不太注意精挑细琢，所以传世的烂片也多，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他的艺术评价。

他最爱展现男性的孔武、刚健、暴力，女演员无论多出名在他的电影中都是配角，主角永远是男性。郑佩佩被他忽悠着来演了一部《金燕子》之后，就死活不肯再合作了，因为看透了他的“阴谋”，镜头永远跟着男主角，她不过是陪衬。

《金燕子》片场的女主角郑佩佩和男主角王羽

拍摄《十三太保》时，影星李丽丽在海报上赫然写着领衔主演，结果只出现了几分钟，就下落不明了，有观众痴痴等到最后，还以为能再看李姑娘一眼，真是低估了张导的决绝。

其实从海报上也很难看出女主角在哪

张彻不爱在武侠电影中给女性更多表现，不仅是他在艺术风格上“重男轻女”，还因为他认为女性力量感不够，不足以体现武术的魅力。

他大多数电影的剧情总是围绕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谊，为正义或者为家国，不怕牺牲，慷慨赴死。因为酷爱血腥镜头，动不动就盘肠大战、浴血奋战，也被戏称为番茄酱导演。

那时的血都是日本进口的番茄酱，很贵，一桶能折合小职员一个月的薪水，张导一场戏能用好几桶。

张彻拍电影从不用现成的有名的演员，他喜欢把自己看中的演员从籍籍无名开始捧起，按照他们的性格特征，给他们量身定做戏份，然后捧红，且一捧就是一对。他手下走红的不走红的弟子无数，号称“张家班”。

他捧红的第一代弟子是王羽和罗烈，罗烈就是当年本来定下来扮演王熙凤的乐韵去香港投奔的男人，结果罗烈有家室，乐韵郁郁不得志，最终跳了楼——那么美的姑娘。

罗烈与乐韵

第二代就是小姜和狄龙，而且这一代也是张彻弟子中最红的一对，“狄龙和姜大卫是我生平选角中，双档最成功的一次。”他们见证了张彻导演生涯中最辉煌的黄金时代，也在张彻的镜头中留下了自己最青春最美好的银幕形象。

之后的弟子们本来以第三代的傅声最有发展前途，张彻对傅声的期望值最高，但可惜英年早逝，飙车世故，令张彻痛彻心扉，多年后仍念念不忘。傅声的死也使当时和他一起飙车的汪禹深受打击，一蹶不振。

张彻与傅生

后人对张彻诸多美誉，也有同样多的毁谤和留言。看过张彻的自传之后，我对张彻的评价是，这是一个自我认知极其清醒的人，他对自己有多少优点，比他最忠实的拥趸都清楚，他对自己缺点的了解，也胜过那些批评和质疑他的人。

他对世人一切的美誉与毁谤都欣然接纳，潜台词却不过是“我知道我有缺点，但我坚决不改，因为那也是我的一部分。”

他虽然一点武功都不会，但他用自己的一生和电影语言，证明了他骨子中就是一个狂傲的悲剧英雄，他仗剑江湖，历经风雨痴心不改。事业走了下坡路之后，依然住在邵氏的宿舍内，一部一部写着他的电影剧本。

年，为了纪念他从影四十周年，李修贤组织他的诸位弟子无偿拍摄了《义胆群英》，票房全部交给他，为了解决他晚年的生活问题，结果他一手拿到钱，转头又投到了电影中，血本无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将自己的光和热都投身于电影，不为身后事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年，众弟子齐聚庆贺张彻从影40年。左起：李修贤、午马、陈观泰、张彻、姜大卫、吴宇森和狄龙

为什么说了张彻这么多，是因为张彻对他每一个弟子们都有极其重大的影响，他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又像一个独裁的暴君。他在他们身上验证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眼光和塑造能力，他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狄龙曾说过，“有时候我会想，张导演是不是这样一个让人？把路边的石头随便拿来磨光它、磨滑它，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是的，有一种人就是喜欢当上帝的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张彻的出现，或许小姜一辈子都是一个小武行，不见得不快乐，但他生命中那独特的气质将不会被世人看到。

小姜说过，“我这一生，除了生命是父母给的，其他的都是他给的。我能够有今天，也是他给的。我们不能够说，如果以前没有碰到他我会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

张彻对小姜的意义太复杂了，是父亲、老师、恩人。两个人同属猪，正好相差24岁，这被小姜视为自己和张导的缘分。

张彻与狄龙、姜大卫

这两个人还有一个有趣的段子，当年张彻想要和小姜签约做演员，小姜却犹豫了，“做武师收入比签基本演员高三倍以上呢。”

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他还到处去问人，师父刘家良和唐佳都被他烦过，“你们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当演员？”人家直接拒绝回答，“事关重大，你自己做决定啦。”他终于想通了，但有条件，“我只签三年。”

这分明是给自己留着后手呢，万一厌倦不想干了，可以早脱身。

那时邵氏的演员都是签五到八年，三年没有这个规矩。张彻是他的伯乐，实在相中了这个好苗子，咬咬牙说服邵氏同意了。

连亦舒都爱的男人

小姜的走红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张彻在邵氏虽然名义上是个导演，实际上充当着老板邵逸夫先生的重要幕僚之一。经常拍着拍着戏，就被老板叫走商量事去了。邵老板是最精明的商人，对待人才总是职位低而责任大，官衔与实际职责“名不符实”，所以张彻在邵逸夫那里是有很重要的话语权的。

饶是如此，提携小姜依然让张彻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当时有人说，“如果姜大卫能红，我从邵氏片场爬到尖沙咀。”

因为当时走红的男演员讲究的是浓眉大眼，一腔正气。张彻开创的阳刚电影里的男主角更是一身肌肉，随时准备脱衫亮相，小姜那堪比纤弱少女的小身板完全不合潮流，他1.72米的身高，最瘦的时候只有斤，所以根本不敢露，捂得严严实实的，亦舒说过，“谁要是见过姜大卫穿短袖子，谁就有资格赢五百块港币。”

真心瘦

至于相貌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五官其实无可挑剔，小脸，浓眉、悬胆鼻、内双的秀目，十分适合大银幕，但今日之观众常觉得他和周杰伦谜之相似，是因为平面照和动态相比，无法展现他魅力值之万一。

乍一眼看还真的蛮像

小姜貌似没有红的条件，却偏偏红了。23岁时他凭借《报仇》中的关小楼一角荣获亚洲展最佳男主角称号，被戏称为“缩水影帝”。在这部电影中，他沉默、锐利、凶悍，奋不顾身，报了仇后却毫无大仇得报的潇洒，一身鲜血地倚在栏杆上，委屈地轻声唤了一声“大哥”，疼得人心猛地一跳。

捧着奖杯，邵老板笑开了花，小姜和张导都觉得大快人心，张导更是恨恨地批评电影界保守派的愚钝，“观众早接受且喜爱了，他们仍瞠目不解何故。”

张导觉得小姜红在有叛逆性，够cool，身手好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气质独特，神情落寞忧郁，颠覆了寻常人们对于大侠和英雄的设定，反而有新鲜感。

为了保存这份气质，张导暗中规定姜大卫一部电影只能笑一次，因为女观众都说，“看见姜大卫在银幕上一笑，心就跳起来。”落寞少年突然一笑，就像冬日里春花突然开放，那是不可多得的美景，可遇不可求的。

时常在银幕上扮cool，甚至改变了小姜的性格，生活中他也觉得自己很酷。可是，到底是一个心思简单的男孩子，爱笑，爱闹，在片场经常笑场，经常绷不住，一旦遇到能笑的时候，也总是忍不住笑得过度，但今日的女观众依然说，“笑得连上槽牙都露出来，依然帅，这实在不科学啊。”

小姜一红就红透半边天，红到男女通杀，一个男孩子，被誉为“艳绝东南亚”，也是醉了。成名之后的林奕华坦言，曾把他当作少年时的暗恋幻想对象。观众称他为香港的詹姆斯?迪恩，认为暗合了当时激烈反叛的时代风潮。

詹姆斯?迪恩（右）

李碧华也是他的资深粉丝，《报仇》上映时，还是初中生的她拿着生活费去看，一下子就迷上了京剧，更迷上了姜大卫、狄龙。十多年后，她依然可以清楚地复述全部剧情，“……小楼回来了。暗夜里一行石级，登登登跑下了姜大卫，为兄报仇。明知会连自己的命也赔上了。”

若干年后，她有机会亲口将自己的崇拜告诉自己的偶像，“最近，有一晚，姜先生曾找我谈剧本，我坦白告诉了他。”后来她的《霸王别姬》就是从《报仇》中得到的灵感，主人公段小楼的名字也是来自于狄龙扮演的关小楼。

《报仇》狄龙饰演的关小楼

小姜没有专业学过戏，全靠老师提携，靠自己觉悟。他很聪明，知道如何去加戏，在行走打斗之间给自己加很多小动作，不仅显得十分自然、生活化、符合剧情和人物特征，而且不可替代。他的风流气质是不可言喻，自动流转的。

有的人的好就是你说不出哪里好，但看了之后才知道，无可替代，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就能令你疯魔。

长刀在手，他能砍翻几十号人，你也会心疼他，“干嘛都要和他作对。”他赢不了，输了，被人陷害了，你更心疼。他被人背叛你心疼他，他背叛了别人，你依旧心疼他。

偶像面前无三观，明星强烈的个人魅力能扭曲了黑白世界的规则。

从此之后，小姜的星途一路璀璨，展现了日后被人念念不忘的“刀锋少年”的气质。张彻在回忆中肯定地说，“姜大卫是当时最红的男星。”

小姜身后一排索要签名的女粉丝，可怜的张导都无人理

红到什么程度，从亦舒的采访稿中所透露的信息可见一斑：

像姜戴维这样，自从一九六八年以来，为他写作的稿件，起码有几百万字以上，姜戴维的一举一动，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每天几点钟起床，起床之后去拍那几部新片，晚上爱去什么地方消遣，每个观众都知道。

然后他用什么牌子的古龙水、吃什么香味的雪糕、女朋友是谁、男朋友又是谁,一个月剪若干次发，观众也都清楚。

实实在在，一想起要写姜戴维就头痛,真是缺乏题材得很。

话虽是这么说，但亦舒自己写起来依然乐此不疲，从小姜出道一直写到小姜转为幕后，后来后来还粉转黑，爱恨交缠，说了不少酸溜溜的话。不过她依旧会说，自己不再写娱乐稿，但若是“当年的姜大卫、林青霞，都是空前绝后人物，写写也值得。”

小姜对她总是特别的一个，连小姜曾经为她签过名也记得，后来装签名的箱子虫蛀水渍，被扔掉了。“蓦然回首，才发觉是多么的心爱和宝贵。一下子我极度悲哀。”

她对小姜的花痴简直传遍港岛，在文章中直接写，“我喜欢姜大卫”，“他笑得非常迷人”。用各种肉麻的语言来形容他，连不爱说话都能他都有得写，“姜大卫先生依然沉默，他独有美丽的沉默，用一只卡蒂埃打火机点总督牌香烟，非常出世的样子”。那时她的男朋友是岳华，邵氏的另外一位男明星，却和小姜完全不是一个款式的，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好人脸。

年的《明报》封面，题目就叫做“亦舒为什么爱岳华”

在一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要红成那个样，是不容易的。在当代可能唯有一线的红星才可相比，而且还是那种流量和实力兼而有之的明星。

当年成龙曾经求过古龙，给自己写个剧本，古龙傲然说：“我写的东西是给狄龙和姜大卫拍的，不是给你这种人演的。”搞得成龙去厕所哭，还要姜大卫拍着肩膀安慰他。

姜大卫自己也承认，“他（古龙）很喜欢我。”谁能不喜欢呢，古龙和张彻一样，都爱美少年，不够美的只配跑龙套，被帅哥一次次杀死，混个熟脸。古龙曾经最想姜大卫演阿飞的角色，这也是姜大卫最喜欢的古龙人物，只可惜最终并没有做得成。

李小龙都红在他之后，而李小龙被世人所熟知的一身黑色学生装踢馆的形象，也是姜大卫所开的先河，他在《报仇》中分别以黑色和白色学生装亮相，黑色沉稳，白色俊秀。

在李小龙窜出头之后，姜大卫和狄龙才变成最红的男星之一，大家平分秋色，共享粉丝爱戴。

图为李小龙探班《刺马》剧组，给姜大卫签名

-TBC-

今天先到这里，还有两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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